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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俞】论非法成精的利害关系

By.温柔一刀

 

·

 

随着地址,谢俞一路找去了阳城,并在日落之前顺利抵达目的地。刚抬头想找个标志性的建筑物确认,一把土黄色破烂旗子就突兀地闯入眼底。一根细细竹竿肆无忌惮地斜跨在门口,旗子颜色黄得也不太均匀,看起来质量不大好,并且可以推断出它该是被丢在这有些年头了。旗子上书龙飞凤舞三个大字,他是花了几十秒才认出来。

 

——半仙儿。

 

还没见到人,这不靠谱的招牌已经显得他像个冤大头。谢俞面无表情地想。

 

驻足看了片刻,他将手里的纸片捏成团,转过身打算走了,走得越远越好。

 

就是这时,二楼阳台突然传来一声闷响,随即又跟着几句呓语和痛呼。谢俞被这阵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回身就见一个成年男子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扶腰一边龇牙咧嘴,表情颇为狰狞,大概是摔得痛了。

 

谢俞:“……”告辞。

 

他走得更快了。

 

“哎。”二楼的男子似乎注意到他匆忙的背影,顿时腰也不扶了,伸着脖子连声招呼,“少年别走啊,我看你骨骼惊奇,天赋异禀,是难得一见的奇才!要不你拜我为师……”

 

谢俞充耳不闻。

 

“嘶。”男人见他根本不听,小声嘀咕了句,“不是来找人的么,就不找了?”

 

他的声音很小,哪怕是站在他身旁的人都不一定能听清,可谢俞却是猛地一顿,随后缓缓转过了身,沉默看向那不靠谱的神棍。

 

看他肯回头,男人也只是一笑,懒懒地趴在阳台上,朝他招招手,示意谢俞赶紧上来。

 

隔了几十米距离,谢俞仍然能清楚地看到男人的脸。他的年纪看上去不大,和专门出来坑蒙拐骗的假道士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反倒是长了一张极英俊的脸;穿着也十分不凡,只是衬衫被压得皱皱巴巴,看不出一点原本的值钱样儿。

 

谢俞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再三犹豫最后还是选择了往回走。

 

……来都来了。

这理由真是让人无法辩驳。

 

面前是一栋二层小洋房,前院里有一大片小玫瑰,现在还没到花期,枝叶已是很繁茂。除此之外角落里还专门开了巴掌大块地种着一把小葱,一把韭菜,也长得绿油油的,生机盎然。谢俞愈发怀疑自己被骗了,这院子里种的几样东西就跟房主人一样矛盾。

 

谢俞拿走了横在门口的招牌,推开门,那神棍已经泡好了茶坐在沙发上等待他。

 

“请坐。”半仙儿睡凌乱的发型没来得及打理,顺手薅了两把,自来熟地邀请他,“这茶安神,喝点?”

 

谢俞最近是有些疲惫,睡不安稳,但他暂时不打算关心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便站在沙发边径直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我要找的人在哪?”

 

半仙儿依然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伸手一指面前的茶,说:“你喝了我就告诉你。”

 

听他这么说,谢俞倒不急了,坐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霎时,茶的清香和花的微甜一齐涌向他,居然是嗅觉和味觉的双重享受,他有些惊诧于其中的细腻,接着喝下第二口。

 

“这个人,你找了多久?”半仙儿撑着下巴好奇地问他。那姿势不像给人算命的,倒像是要竖起耳朵听八卦,再给他来盘瓜子就再适合不过了。

 

谢俞从这份暖暖的安逸中回神,忽视对方探究的神情,思索片刻才答:“几百年。”

 

半仙儿没对他的回答提出质疑,尽管这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他的另一只手搭在沙发手靠上,放松的五指无聊地敲出乱七八糟的节奏,眼睛盯着谢俞看了片刻。青年长得周正,是个人见人爱的俊俏模样,美中不足的是连日奔波后显出的几分憔悴。那算命的轻飘飘从他眼尾扫过去,目光却在眼下泪痣上停留许久。

 

“怎么了?”谢俞被盯得有些不耐烦,他不耐烦就是要动手的先兆。

 

“……哦。”半仙儿眨眨眼,持续在挨打的边缘大鹏展翅,“我看你骨骼惊奇……”

 

“不拜。”谢俞捏响手指,冷冷地打断他。

 

半仙儿抬起那只随意敲节奏的手捂住自己的心口,表情装得太假:“天哪,你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谢俞是真的可以让人伤心,物理层面的。

 

他想了想,咬牙忍住了。谢俞无意跟这骗子聊这种闲天,说着就要起身离开。他最近情绪更加无常,隐隐觉得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而他手上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在此之前他去过很多地方,也找了不少所谓高人,可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他不能再浪费一分一秒。

 

“等等!这位客人,你还没给钱!”半仙儿这时才急了,冲谢俞的背影伸出手,语速极快道,“看在你长得帅的份上我可以给你打八折,不要998,只要888,全套建议带回家!”

 

谢俞纯纯无语了,想骂人。他翻了个白眼,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抽出几张按在茶几上,看向半仙儿。如果眼神会说话,那么此刻这骗子就会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滚”。

 

半仙儿眯眼笑得像只大尾巴狐狸,从桌面上捞走票子,一面喜滋滋地数钱一面说:“本大仙的建议就是——别找了,这个人差不多要死了。”

 

·

 

谢俞第二次停下了脚步,不由自主。

 

虽然这种情况也在自己的意料之内,可当其他人在向他提出这种可能时,谢俞还是免不了晃神。

 

很神奇,只那么一个瞬息,那股深入骨髓的悲痛和撕心裂肺般的巨震便袭上心头,几乎将他一颗心都捣烂了。眼皮重得抬不起来,谢俞一个踉跄扶住了门框,额头渗出丝丝缕缕的细汗。

 

“我问你啊小蝴蝶,你要找的这个,是你什么人?”身后的神棍状似无意地问他。

 

谢俞低下头,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噗通,噗通。跟正常人也没什么不同。他的四肢,他的身体,他的面容,与普通人并无区别,硬要说就是好看了些。可谢俞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人。而身后这位不靠谱的半仙儿,似乎真的看出了点端倪。

 

谢俞没有回答,却是缓缓道:“我一直在找他。”

 

·

 

谢俞自一大片荒原里醒来。最初的他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自己从何处来,要到哪里去,他是一只蝴蝶修成的精怪,一点儿记忆也没有。后来,随着身体逐渐恢复,他的记忆也慢慢回来了。

 

有时候是做梦,有时候只是看见了某个物品,一小段记忆碎片就浮现在眼前,勾着他去回想更多。他拥有大量无关紧要的回忆,多是匆匆一瞥,山是山,水是水,没什么特别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些无聊的片段里开始出现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反复出现,在不同的年代里,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谢俞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清他的脸,可他迫切地想要找到他——或许谢俞就是为了这个人而存在的。

 

那些画面有温馨的,也有不那么愉快的,有的热烈缠绵,也有的平静无波澜。

 

这是我的爱人。这个出自本能的认知叫谢俞呼吸不畅,他根本等不及确定对方的容貌就下了山,伪装成普通人去寻找他不知名的爱人。

 

很多很多年间,他应该都是这样做的。精怪的生命很长,而人的生命有限,一世过完就得去轮回,每次他的爱人出现,谢俞就会去人间找到他,陪他度过漫长而短暂的一生。而当他离世后,谢俞又随便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睡觉,等待下一次轮回。

 

谢俞并不觉得累,因为不管重来多少次,他的爱人总是能一眼就认出他,这是一种灵魂的默契,只要灵魂不改变,他们最终总能找到彼此。

 

他始终这样认为。

 

直到这次,他没能再顺利地找到那个人。

 

“哎,小友,我看这个人真没几天好活,要不你还是别找了?”神棍慢悠悠地从沙发上下来,转身朝二楼走去,不知是不是要回去睡他的大觉了。

 

谢俞亦没有回头,却是回答了他的问题,语气冷静得近乎偏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不过一周,谢俞又回来小洋房。

 

神棍仍然在二楼阳台晒太阳,不过天气鬼得很,午后突然跑暴,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砸在栏杆上四溅而起,兜头滋了他一脸。半仙儿咒骂着一边抹脸一边走进房内,顺手脱下衣服准备去洗澡,猛地瞧见同样浑身湿透的来访者沉默着站在卧室门口,吓得他忙拉紧了裤子。

 

“你你你要干什么?”神棍紧张兮兮地问。

 

“帮我看看。”谢俞顺手捋了把额前滴水的发丝,朝着半仙儿伸出手,“它怎么了。”

 

谢俞苏醒后身上一无所有,唯一一件属于他的东西就是手腕上这根不知材质的红线。这东西要说无用也无用,可它能给谢俞牵引方向,上一次红线动,就带着他来到阳城,否则他也不会跟这劳什子半仙儿扯上关系。

 

可最近它一点反应都没有,像是忽然失去了目标。谢俞隐隐察觉其中有关窍,可不知怎么解,干脆死马当活马医,来跟这算命的碰一碰。

 

“你这好东西啊。”算命的提上裤子走来,眼里闪着饶有兴趣的光芒,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红绳瞧。谢俞连轴转了好几天,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分钟用,比之前看起来更疲倦。何况刚刚还淋了雨,肤色透出不正常的白,被细细红线一勒,竟然有种惊心动魄的妖异感。

 

“别废话。”谢俞冷冷地看着他。

 

神棍摸着下巴,开始废话:“虽然我么道行浅,但也能看得出来这是天上的东西,你从哪搞的?有没有来路让我……咳,东西有灵性,况且你戴久了,跟你有些亲近。它怎么了?”

 

“没反应了。”谢俞说,“我突然失去了对它的感应。”

 

“有没有一种可能,”神棍顿了顿,故意往后退开两步,才接着说,“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谢俞没动手,比上一次冷静多了,“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算命的干笑了声,又连忙退后两步,“你看啊,千里姻缘一线牵,它指引你来找人,按理说应该是隔得越近感应越强,可它不动了,那不就说明……”

 

谢俞浑身散发着低气压,脸色难看得很,水珠顺着他的衣角砸到地上,嘀嗒。嘀嗒。嘀嗒。

 

他一言不发,转身欲走。

 

“你去哪啊?”神棍着急地叫住他。

 

谢俞立在原地,一杆背影萧索决绝,仿佛只要是他下定决心去做的事,就没人能制止得了。

 

“九幽。”谢俞说,“查他的生死簿。”

 

·

 

“这天上地下,一个神君一个鬼帝,神君座下众仙,鬼帝执掌十殿,千百年来那是互不干扰。唯一连接这两界的人间呢,是最特殊的,万物生灵既有机缘往上飞升,同样也能朝下堕鬼。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精怪,真去了九幽地府,还能活着回来吗?”那算命的苦口婆心地劝解他,已然是说得口干舌燥,而谢俞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他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什么自称半仙?”

 

“……嗯?”神棍猜他是一点儿没听进去,也不说了,颇为嘚瑟地回他道,“不瞒你说,曾经有个成仙的机会放在我面前,但我没有好好珍惜,等失去才追悔莫及……”

 

“闭嘴吧。”谢俞后悔问这个问题了,一听这人胡扯脑瓜子就嗡嗡响。

 

被无情打断的半仙有些可怜地摸了摸鼻子,又假模假样地捂住心口,神情夸张地说:“你要说这样的话,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谢俞又不说话了,算命的给他出主意:“要不你看这样,你再找个地方睡一觉,百年之后他又投胎做人,你找起来也方便点。我看他啊这辈子就是命不好,是个活不长的命……哎我靠!”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人忽地近身,一只手横在话多的神棍脖子上,抵得他背靠沙发,不得已昂起头来,张着嘴无辜地看着谢俞。

 

“你有办法,我们谈钱。你没办法,就别张嘴。”

 

神棍艰难地眨眨眼表示自己懂了,而在谢俞松手的一瞬间,他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那只手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上谢俞的肩膀!谢俞第一时间察觉不对,立马用手去格挡,没想身后的人力气出奇的大,扭着他的胳膊将其直接摁倒在沙发上。

 

“咳咳……”半仙儿含着笑意咳嗽了几声,却是大气都没喘,靠在谢俞耳边说,“咱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嘛。你刚醒可能不知道,和平与发展才是当今时代的主题。”

 

他使了个巧劲儿将谢俞压在身下,令对方动弹不得。此时谢俞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这假大仙不是什么善茬,他装的跟个王八似的,一身不正经一脸吊儿郎当,实则却有很多被他忽略了的矛盾点。果然还得是第一印象。

 

“放开。”谢俞喘了口气。

 

半仙儿立刻松了手,两只手都举过头顶,跟刚才动作利落轻松反制的大狐狸判若两人。他慢慢站了起来,走到另一边沙发坐着。

 

“我说真的啊,你看我这房子这么大,你随便住,给点钱就行了。想睡几百年也没人打扰你,到时候……”他想起刚才谢俞的反应,一哆嗦,瞬间改变了话题,“到时候我死了,把家产留给你啊。”

 

谢俞瞥他一眼,没说好还是不好。

 

·

 

他最后还是选择在此处落脚,一是没有任何线索的前提下,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不是什么好的办法。二是他怀疑这半仙儿确实知道些什么,只是要从这张嘴里听到点有用消息实在是太难了。

 

索性先住下来,看看有没有法子跟他做买卖。他求财的话就不是问题,若是不求财,那么谢俞还得掂量掂量。

 

谢俞在二楼客房安顿好一段时间,和这神棍也算是熟悉了,说到底还是个骗子,谢俞见过他做生意。那天算命的喊谢俞下楼吃饭。谢俞下楼时,这人不知道在跟谁打电话,站在窗口叉着腰言之凿凿地说:“哎小沈,你就听我的吧!你还信不过你哥么,就买13号,一定的啊,不中我跟你姓……”

 

谢俞在桌子前坐下来,听着那神棍撺掇人买彩票,顿感世界的玄幻。

 

“就13!别买错了啊!”半仙儿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拿起筷子夹了一箸蟹黄粉丝搁谢俞碗里,甚至不忘再三强调,“哎,我昨晚掐指算过啦……”

 

不知道为什么,谢俞见他这样儿,忽然忍不住开口:“13不吉利吧。”

 

半仙儿的筷子还停在半空中,一脸不敢置信:“你一21世纪大好青年还相信这些?”

 

谢俞用筷子尖拨了拨饭粒:“不能信?”

 

“不是……我看你长了一张相信科学的脸啊。”

 

“我自己都不是人,怎么相信科学?”

 

“有道理。”半仙儿清了清嗓子,认真采纳他的意见,转头对着手机重新道,“我刚刚又算了一卦,13还是别买了……买16吧,16这数字好……”

 

谢俞无声地笑了下。

 

·

 

是日,狂风大作,西天欲降雷霆万千。

 

明明是青天白日,乌云悄然遮住了半边天,天色黑得不像话。此时,数十道宽大光刃有如实体一般瞬间杀到,在堪堪落地前刹住,顷刻又奔向远处。他抹了把脸,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渡劫飞升的雷,这是……惩罚的雷。

 

“凡人扰乱因果……”西天真神的声音无悲无喜,遥遥传来。

 

“当受天谴。”

 

一阵强烈的、出自本能的恐惧和愤怒袭上心头,瞬时将人淹没,叫人呼吸都屏住。他用了最快的速度朝雷劫所到之处奔去,白刃仿佛能劈开时空,飓风携着飞沙刮过他的脸,一道道血痕很快显现,他却什么都感受不到,目眦欲裂。

 

去他妈的升仙!去他妈的真神!

 

他一声怒吼,想也不想地用身体接住一道巨大白光,硬生生背下这一击重创,震得骨头都碎了,又重新在体内拼合。血腥气呛在喉咙里,憋闷的浊气缓缓吐出,他又绝望又愤恨地望向西天一眼,随后立马追着雷劫而去。肉体凡胎怎么可能受得住这样的惩罚,灰飞烟灭都是轻的。

 

他不能……他没法……

 

……

 

谢俞猛地睁开眼,浑身被冷汗浸湿。心脏跳动的频率快得不正常,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心悸还没完全消失,暴怒的情绪甚至还留在他的身体里,那是一种源自灵魂的本能。

 

他被这种情绪催动着,一脚踩在地板上,浑浑噩噩地起身跌跌撞撞朝门外走去。他得快点、再快点,否则就来不及了——

 

“嘎吱”一声推开门,谢俞匆忙间猛地撞上一具温热的身体,一时神魂归位,清醒了大半。

 

“大半夜的,去哪儿啊?”睡眼惺忪的半仙儿站在门口,有些懵地扶住了谢俞。

 

“查生死簿……”谢俞的声音有些喑哑发颤。

 

“哎不是,不是说好咱不去了吗!”半仙儿心累,正打算说点什么,忽然透过走廊昏暗的灯光看到谢俞的脸——他的脸已经完全被汗水和泪水打湿,而他本人还不知情。

 

·

 

“喏。”半仙儿递给谢俞一张黄符,那上面用红字画着什么估计没人能认出来,谢俞觉得自己就是用左手写字都没这么丑。

 

“什么?”他问。

 

“你去九幽找那鬼帝小儿,给他看这个东西。他欠我一个人情,不会为难你的。”算命的挥挥手,急着去卧室补觉,“早早回来,等你吃早饭。”

 

谢俞本想问问多少钱的,可对方明显不在乎他的回报,他也不再耽搁,捏着黄符走了。谢俞去九幽必定凶多吉少,如果神棍给这东西是假的,根本没必要。谢俞决定信一次,就算前不久才看过他忽悠别人下大注买彩票。

 

九幽黄泉冷得人头皮发麻。谢俞搓了搓手臂上的寒霜。

 

甫一踏入九幽地界,勾魂使立刻现身拦住了他。生魂不入九幽,这是规矩。他拿出黄符给两位勾魂使,那两位似也是拿不稳主意,带着黄符去找上面那位大人了。没一会儿,谢俞就被引入大殿。他没想过竟然真的这么顺利,那算命的让他记得回家吃早饭,大概不是诓他。

 

路过阎罗十殿,谢俞最终进入了另一个安静的地界。那地方跟他想的不一样,前方十殿金碧辉煌,严肃异常,到了最后鬼帝这竟然是栋带沙滩和海域的大别墅。没错,别人的别墅带花园,带游泳池,带车库,这位别具一格,自带一片沙滩大海域。画风太诡异,谢俞还以为自己走错路了,难得的站在原地有些难以抉择。

 

“哥?哥!您老人家怎么有空……”犹豫间,房内钻出来一位穿着大花裤衩的小伙子,二十出头年纪,咋咋呼呼的,一抬头见是谢俞瞳孔猛地一缩,站在门口原地发呆。

 

谢俞眉头一皱,察觉不太对,有一种异样感总是挥之不去。

 

他一皱眉,花裤衩就赶紧回神,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道:“咳,来者何事?”

 

谢俞压下心中的疑惑,回:“借生死簿。”

 

“我去。”花裤衩背着他小声吐槽了句,“合计着我这九幽是你们家开的店铺啊,想来就来,说查就查?”

 

他自以为说得小声,可谢俞毕竟不是凡人,耳朵精得很,一字不落地听了去。他就说不会有这么简单,那算命的还一副嫌麻烦的样子。

 

谁知花裤衩回过身,却是笑着看他,谢俞上一次看到这种万分灿烂的笑还是在专柜。

 

花裤衩殷勤道:“那你进来等?我打个电话让判官送来。”

 

很好,联络方式很现代。

 

谢俞坐在柔软的大沙发上,又忍不住恍惚了。事情的发展好像总是出乎意料。花裤衩——不,鬼帝端来一盘新鲜糕点、一盘瓜子,完全是招待客人的模式,这让谢俞怀疑起九幽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那神棍不会是开了个诈骗团伙吧。没等他研究清楚,鬼帝抱来一摞生死簿码在谢俞面前的桌子上,伸手让他随意查。

 

“这么多?”谢俞狐疑地问。

 

“一殿一本,好算KPI啊。”鬼帝累得直甩手臂,坐下来翘着二郎腿喝茶。

 

谢俞决定不再对鬼帝的任何决策表达疑问。他拿起一本快速翻着。

 

“哎,我哥怎么样了?”鬼帝闲聊似的问。

 

谢俞顿了顿,料想应该是问那算命的神棍,于是敷衍道:“吃好喝好,没事坑人,挺好的。”

 

“那就好。”鬼帝大概是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憋得很了,对谢俞冷淡的态度不以为意,不停地找话题聊天,“你找谁啊,生辰八字多少?要不我帮你?”

 

谢俞没说话,他记得那个人的生辰八字。在那么一段回忆里,他还拉着人去拜佛,将生辰八字摆出来算姻缘,去庙里求了一签。他的记忆恢复得差不多了,非要说就是记不起那人的名字和样貌,且这份记忆于他而言有些陌生的熟悉感,但这也许是睡太久的后遗症,一时想不起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心中仍是不安。

 

他翻了老半天,直至翻完十册生死簿也没能找到那个人。眼见着他眉头越来越紧,最后沉不住气似的将生死簿摔到桌上,冷冷看着鬼帝,开口问:“你耍我?”

 

“我怎么敢哪。”鬼帝讨好地笑,“你们找不着人不能怪我啊,你确定你要找的这个是人?我这可只管人畜,不管上面的事。”

 

“是人。”谢俞确定地说,“给你打工的阎罗有没有偷懒不报的?”

 

“不可能。”鬼帝答,“生死簿虽在判官手里,可记录的每人每世轮回和生前善恶事都是由他们自己写上去的。凡人因果,别说他们,就是我,也无法随意篡改上面的内容。换句话说,你可以不信我,但不能不信生死簿。”

 

“如果他遭遇的是因果之外的事呢?”谢俞紧跟着问。

 

这问题打得鬼帝猝不及防,他微微张着嘴,僵硬地转过头躲开谢俞冷到极致的视线。谢俞头脑清晰得可怕,哪怕翻阅了几小时册子也还是能迅速抓住重点,准确揪出鬼帝话里的小破绽。

 

“没猜错的话,你这里应该还有一本,记录的不是因果循环内的死生。”谢俞说,“他说你欠他人情,不知道这个人情够不够让我看一眼。”

 

鬼帝咬咬牙,被逼得急了,一摆手,大喊大叫:“你别说了!他会打死我的!”

 

“那我回去找他。”谢俞也不为难,他确实没办法逼鬼帝交出他想要的东西,可至少知道家里那破算命的说是给他开后门让他来查,实则给鬼帝打了预防针,他今天注定一无所获,再待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哎。”身后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端坐起来,忽然收起了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低垂着眼,神情变化莫测,此刻却能窥见一两分传说中鬼帝的强大气势了,“我可以给你查,但你得向我保证,查完这件事就烂在你我肚子里,千万不要做冲动的事。”

 

到了此刻,谢俞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他却没有立即答应下来。

 

他隐隐觉得这保证后可能藏着他无法消化的事实,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好。”谢俞颔首。

 

这次鬼帝很快就把生死簿拿来了,那本跟其他的也无二样,只是薄得很,谢俞翻开第一页就惊了。他此前翻阅的生死簿,惩恶扬善一心修道的人有,飞升虽是少数,仍有记载;十恶不赦的也大有人在,最后不是落入畜生道就是被留下来打工,永世不得投胎,可好歹都有个完整的来去。而他现在捧在手里的这本,记录的第一位叫尢垣的,结局是魂飞魄散,再无下文。

 

谢俞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手腕在发抖,呼吸也滞凝。鬼帝要他保证翻阅过后这事儿烂在心里,是有道理的,他手里的这本记录了太多秘闻。越看越是心惊,他没有像之前囫囵扫视,一字一字读下去,大多都是灰飞烟灭的惨痛下场。

 

直到——

 

直到他看到熟悉的生辰八字。

 

【庚辰年二月初九日辰时】

 

【神降天谴,死于非命。】

 

排头名字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

 

【谢俞】

 

·

 

贺朝伸完以个长长的懒腰,半眯着眼缓缓从床上爬起来,随手薅了两把头发,猛地打了个惊天大喷嚏。

 

“怎么回事儿?”他揉揉鼻子,拿过闹钟看时间,料想谢俞也快回来了,拖拖拉拉地起床洗漱,准备早饭。

 

他煎了两个蛋,巧了,有一个双黄的。又怕谢俞吃不饱,想了想,还是得再加一个。谢俞那身体本就不好,折腾过了,得加紧补。

 

这厮吹着口哨用番茄酱在煎蛋上画笑脸时,放在外面桌子上的手机响了。他将沾着油的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擦,正要去接电话,忽感一阵天旋地转,仿佛后脑勺被人敲了一闷棍,贺朝先是“嘶”了声,却用手去捂心脏。

 

“啧。”他很不满地摇摇头,没把突如其来的心悸当回事。

 

他已经很习惯了。

 

接起电话,那边先是哭,然后一口一个“谢谢大仙”,贺朝看了看来电人,开口问:“怎么的,彩票买砸了,终于疯了?”

 

那边还在一个劲儿地道歉,语无伦次地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贺朝笑了笑,说:“行了,你破财消灾,谢我干什么。”

 

说完挂掉电话,准备去看自己心爱的煎蛋。可还没等他走两步,手机再次响起来。

 

贺朝接起,先出声不满问:“我人怎么还没回?该不会被你扣下了?”

 

他只听手机那头讲了两句,便似有所感地抬起头。谢俞已经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贺朝没再听那边的怪声叫嚷,随手挂了电话,还是那副懒洋洋的神态,朝餐桌做了个请的手势:“时间刚刚好,饿了吧?”

 

“你为什么自称半仙儿?”

 

这个问题以前谢俞也问过,不过那时候是怀着刺探和转移话题的目的。

 

“我啊,”贺朝笑着背过身,脱下了身上粉嫩嫩的草莓围裙,顺手抻平衣角,“老实说,曾经确实有一个成仙的机会……”

 

“为什么没有珍惜?”谢俞往房间内走了几步。明明他们还隔着一些距离,强烈的压迫感却使得空间变得狭小,令人喘不过气。

 

贺朝回过头,盯着谢俞的眼睛,还是嬉皮笑脸的模样:“早恋呗。这说明早恋是……”

 

“跟谁?”

 

谢俞艰难地问。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不过一米,而谢俞还在靠近。贺朝没后退,只是站在那里,愣愣地抬手摸了摸胸口。

 

这是贺朝惯常会做的动作,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这人有事没事就爱捂着心口装柔弱,夸张地说谢俞伤了他的心,后来更是当做浮夸的戏码乐此不疲,而谢俞居然也真的被他糊弄过去了。

 

谢俞眼神发狠地看着他,伸手就朝他心口探去,贺朝却忽然后退半步,像是不愿意被触碰到。

 

谢俞不在乎他的退避,比他更快地向前,手掌按到了贺朝的胸口。

 

噗。通。

 

微弱缓慢的心跳。

 

不是正常人的心跳。

 

“跟谁?”谢俞压着脾气再问。

 

贺朝讪笑两声,却不正面回应:“问这个干嘛,难道你暗恋我?先说好那可得排队啊……”

 

谢俞攥住他胸口的衣服,猛地拉近两人距离,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满嘴跑火车,听不到一句真话。他压制不住内心的怒火,一拳挥打过去。

 

“你放屁。”

 

贺朝被他揍得一个踉跄,倒也不生气,只是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谢俞还是没放过他,显然是被怒火冲昏了头,扑上去双手拽着贺朝的衣领,如同困兽,眼底全是冷意:“我不是死了吗……我不是死了吗!”

 

贺朝喘了口气,慢慢伸出手去,用干净的指腹轻轻抹过谢俞眼尾的一点红。

 

“……你这不好好的。”

 

谢俞想起来了,那张他总是看不清的脸,那个他总是记不起来的名字,根本不是他要找的。

 

要是再笨一点,等个几年他就能看清,那张脸是他自己,那个名字是谢俞。

 

他以为的记忆不是他的,他以为的自己不是自己。

 

骗子就是骗子,试图瞒天过海,把人算计得团团转。

 

这骗子确实藏着秘密,但谢俞没想到这个秘密就是他自己!

 

贺朝忽然提起不相关的话题:“你记不记得有一回,我们去求签……”

 

谢俞既然回忆起了生辰八字,自然也想起来那次去庙里求签得到的签诗。

 

【话别无长夜,相思又此春。瑶姬不可见,巫峡更何人。运石疑填海,乘槎欲问津。*】

 

不问虚空,不问鬼神,若问相守,唯有当下。*

 

……呵,不问虚空,不问鬼神。

 

·

 

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地砸在人身上,疼得麻了。那雷像是有自我意识,擦着贺朝的身子而过,偏偏落在距他数尺的山崖上,石块瞬间崩裂开,爆炸似的向四处飞溅。

 

他一路携雷而至,拼命用身体去挡,心肺裂开一次又一次,骨肉上一秒错开被搅碎,下一秒又飞速痊愈得一点儿疤痕也寻不见。剧烈的疼痛堵在胸口,几次逼得他踉跄急|||喘,可他偏不停,偏固执地挡上去。

 

几百年,该修的道他修了,该悟的理他也悟了,只要扛过一次雷劫就该受到西天真君传唤,位归仙班,只是他七情六欲斩不断,迟迟留恋人间。雷劫没有应在他身上,应在谢俞身上。

 

他远远地看见谢俞站在门前,应该是下班刚回来,还来不及打开家门。贺朝眼神一凝,吐出一口血水,骤然上前捞起谢俞抱在怀里。他知道这根本无济于事,但他什么都没有,甚至不能为谢俞挡雨。

 

这变故太突然,贺朝已然跟雷一路,却不过是眨眼时间,谢俞甚至没看清贺朝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前,倾盆大雨便兜头打下来,骇人的雷鸣闪电也前后脚赶到。那是很不寻常的一幕,谢俞听着贺朝急促的呼吸声,眼睁睁看着那刺眼的光柱撕裂苍穹,急速俯冲下来。

 

“贺朝……”他皱眉。

 

“没事,啊。” 贺朝轻轻盖住了他的眼。

 

数万雷劫一一应下,声势浩大,跟当年九幽地陷万鬼恸哭一般令人心惊。众人只看着数道白光追着什么掠影远去天边,那雷一声声落到地上,顷刻间鞭出沟壑和深谷,颇为灵性地避开无辜人群,只是对一道残影穷追不舍。贺朝不知道还能逃去哪,此时此刻,天上人间九幽地界,没有什么地方能容得下他们。

 

谢俞一开始问贺朝,这是怎么回事?

 

后来他不问了,他似乎明白了当下的处境,伸手牢牢抓着贺朝的衣领,在疾风中张嘴说了什么。他在说什么,其实贺朝并不能完全听清,他的速度比风还快,几个起落间已经越过一座山头。他引着雷到了荒野,最终是走投无路吧。

 

可是这算不算跟恋人去到天涯海角了呢。贺朝无不嘲讽地想。

 

消耗完体力跪倒下的那一刻他还是记得把谢俞护到怀里了,身体由于惯性狠狠搓上铺满细沙碎石的地面,烟尘四起,他用精瘦的手臂强势挡在谢俞身后,整条手臂血肉模糊。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挡些什么,姿态那么无力。挟裹了冷雨的巨刃毫不留情地迎头劈下!

 

谢俞最后看他一眼,对他说:“别做傻事。”

 

贺朝伸手去碰他的脸,眼前明明还是谢俞淡然的神情,下一秒却只抓住了一缕魂魄。好疼。

 

只是短短一瞬,雷雨全都撤回。西天仍是无喜无悲的一声:“劫数已尽,理应归位。”

 

他是个什么人,来自哪里,这些都不重要了。凡人有可选择的余地,有慧根的修个几百年也能成大器,指不定哪天瞎猫碰见死耗子就那么飞升了,贺朝却没有。他不记得自己的前世到底是什么,只记得他来人间是为渡劫,渡完劫,该去九重天上做他逍遥自在的大仙了。可到底什么是劫?谢俞吗?还是这天的十万道惊雷?

 

他不想做劳什子的仙,他想陪谢俞生老病死。死了就投胎,重头再来呗。可他没得选,连名字都根本不在九幽生死簿上。

 

贺朝跪了很久,突兀地啐了声,笑起来。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瞧不出原本的颜色,鲜血裹着灰尘糊了好几层,不知道是谁的血。

 

“这神仙我不做了。”

 

贺朝一伸手,掌间凝出一把金色短刃。他用刀刃向着自己,眼睛眨也不眨,竟然就那么挥刀刺向自己的腰侧!那是不忍直视的鲜血淋漓的场景,血腥气席卷了整座山崖,盘旋的乌鸦为他鸣悲。这人眼底暗沉,透不进一丝光亮。

 

“……这天道老子也不修了!”他扔开血刃,毫不迟疑地将手伸进身体内,却是硬生生将仙骨抽了出来!沾着血肉的仙骨被他揉碎,最终跟他牢牢抓住的那一缕魂魄混在一起。

 

九重天上万年如一日的孤寂,依他看,跟九幽地府也没什么区别。还不如跟谢俞一日三餐饭、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来得有趣,只是谢俞受了天劫是大罪人,再没转世了。

 

风吹来,有蝴蝶飞过。

 

他看着眼熟,像是昨日在他们家阳台栖息过的那一只。他种的一盆小玫瑰在他求爷爷告奶奶式的祷告下终于开了花,娇柔漂亮,他早上才再三叮嘱谢俞下班了一定第一时间去阳台,有大惊喜。谢俞起床气没好,又被他唠叨得耳朵起茧,出门时脸都是臭的。

 

……

 

他抬起手,蝴蝶绕着他的指尖转了几圈。

 

贺朝轻轻笑了声,呼气时咳出一阵血,被他不甚在意地擦掉。他松开手指,一抹掺着血的金色便落在蝶羽上,依依不舍地跟着它飞走了。会飞去哪儿呢?贺朝认真地思考几秒钟,反正不要再回到他身边来了。他喜欢一个人,害得对方生生受下十万雷劫;他想保护一个人,最终落到剔下仙骨为这人续命的地步。是害人、是害己。他又该去哪儿呢?九重天上不是他的归宿,九幽地府没有他的去处,他在人间游荡太久,没有谢俞,哪里都不值得驻足。

 

干脆魂飞魄散算啦,三界不容他,不如化烟去。

 

……

 

百年之后,一只蝴蝶悄然睁开了眼。

 

·

 

贺朝算得很准,谢俞确实以另一种身份醒来了。但他确实也忘了一点,当年贪玩偷偷跑上九重天,曾偷过根姻缘绳剪断在谢俞手上绑了一端,自己手上绑了一端。轮回之间贺朝不死,那红绳不断,他们每一世也都能找到彼此,感应是互相的。等他意识到这件事谢俞已经找上了门,只能匆匆掩下红绳的动静。又怕谢俞不相信,跟鬼帝打了个招呼,用当年帮他背土填补九幽塌陷一事换谢俞行走九幽的通行证和护身符,让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鬼帝是知道谢俞的,但他什么也没问。

 

他能猜到贺朝做了些什么,可贺朝能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仙骨尚在他体内时,他们是相辅相成的,一旦剥离了身体,这东西难免反噬,成倍吸取贺朝的生命力直到它有能力脱离本体自由成活,到那时,贺朝也没几天好活了。他的全部记忆也会被仙骨拿走,转移到谢俞身上,谢俞又不傻,甚至还挺聪明,届时该怎么解释,贺朝恐怕没想过吧。

 

他大概只想找个偏远的二层小洋房,院子里种满小玫瑰,盼着能逗来几只小蝴蝶解解闷。再栽几颗小葱韭菜,闲来无事做他的半吊子神棍,买买彩票坑坑人,而后在某一天安静地睡去,再也不醒来。他是这么想的吧。

 

他甚至能面不改色地在谢俞面前开玩笑,说你要找的人这辈子命不好,没几天好活了,你别找了吧,指不定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他怎么能。

 

谢俞还是想狠狠揍他一顿。

 

贺朝动作极快地握住他的拳头,姿势熟练,看起来是挨过不少打。

 

“别生气成不成,生气伤身体。”他还是那副讨人厌的笑脸,看得谢俞更冒火。

 

“我说,让你不要犯傻。”谢俞一字一顿地说。

 

“我没有啊。”贺朝在他手背碰了碰,“虽然曾经有个成仙的机会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但如果有重来的机会,我会跟你说我没后悔,我还那么做。”

 

·

 

“老谢。”贺朝热得直冒汗,踩着拖鞋去厨房溜达一圈,从冰箱里捞出一支冰棍咬在嘴里,“空调坏了啊。”

 

“叫我干什么,我不会修。”谢俞也热,不耐地制止了贺朝要往他身边坐的举动。

 

贺朝仍然死皮赖脸地朝他身边蹭,将咬了一口的冰棍递到谢俞眼前。

 

谢俞偏开头,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打。他的手指细长匀称,做这种无聊机械的工作也是一种颇具观赏性的画面。

 

“要不跟鬼帝那小子打个电话,我们去九幽度假吧。”

 

谢俞偏过头看他一眼,见他不像是说笑的意思,一时想撬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除了浆糊还装了别的东西没有。

 

贺朝还在详细地分析,试图说服他:“你看,我是个非人非仙非鬼的黑户,你是个半人半仙半鬼的黑户,没人会来管咱的。咱去把那小子的别墅抢过来住住,也没人会管的。”

 

“你说我是精怪,不得入九幽。”谢俞忽然说。

 

“那当然是骗你的啊!”贺朝说完顿觉失语,极有求生欲地缩去角落里待着。

 

“那你说鬼帝欠你人情,到底是不是真的?”谢俞没什么耐心地质问。

 

“这倒是。”贺朝清了清嗓子,假装严肃道,“那年九幽塌陷的中心就是帝殿,无数鬼魂埋于其下,我刚好路过,就帮他背了两筐土。”

 

“路过?”谢俞顿了顿。他觉得贺朝又开始忽悠他了,谁没事会从九幽路过,又不是楼下菜市场。

 

贺朝却点点头,全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无辜地看着谢俞,看得谢俞都以为自己的想法才更奇怪。

 

他眼神一冷,伸手攥着贺朝的领子把人拽到眼前,平静地盯着:“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

 

贺朝摸摸鼻子,又眨眨眼,装可怜那套在谢俞这好像不太行得通。

 

“……差不多是路过。”贺朝心虚道,“我翻遍生死簿找不到你的名字,那小子还不让我搜身……就稍微交流了一下双方观点。”

 

这也叫“差不多”?还“路过”?鬼帝听了想打人,这货明显是去找茬的。

 

难怪鬼帝对着谢俞一口一个“你们家”“你们找不着人不能怪我”,原来这已经有一位勇士先行去抄过家了啊。

 

那时的贺朝已是堕仙之人戴罪之身,全凭自身吊着的那口气在跟鬼帝一大小伙子干架,干得也是天昏地暗、天崩地裂、天地失色。鬼帝是只哈士奇,越打越兴奋,一不小心把家给拆了。问题是不仅他自个儿房没了还殃及池鱼,连带周围一大片全塌了。一夜遭受巨大财产损失的万鬼同哭,两人不得不休战,一齐苦哈哈地把坑填上。贺朝好歹有点良心,在大坑边给傻孩子建了栋大别墅,又引来海水假装这个坑已经没了。人家填海造陆,这俩倒霉蛋倒好,挖地造海。

 

就这样,两人见鬼似的建立起了深厚的友情。

 

照说架是两个人打的,祸是两个人闯的,坑也是两个人填的,不存在谁欠谁一说,可贺朝是个人精,鬼帝一小孩心没他脏,竟然聊着聊着就被忽悠了,一边搬砖一边深深地觉得贺朝真他娘的是个好人,这么好的人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他得找机会拜个把子才行。

 

“走啊老谢。”贺朝一边回忆竟然一边打包好了满满两箱行李,手脚麻利得令谢俞都愣怔了片刻。看来他说去度假不是随口开玩笑的,这货估计早就觊觎鬼帝那栋大别墅了。

 

谢俞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走咱就走啊。”贺朝拖着行李,居然还能腾出手来拉谢俞,用脚尖勾着门关上。

 

谢俞一脸麻木地被他扯着走到门口,看他宝贝似的收起自己吃饭的家伙什儿——那根写着半仙儿的土黄大旗,又撒丫子跑进院子跟刚绽开的小玫瑰们道别,恨不得挨朵亲亲脸,最后蹲下|||身去和那把割过几茬的韭菜说悄悄话。

 

谢俞对他绑架似的行为很无语,颇为认命地回头锁上大门。

 

·

 

在谢俞看不见的角落里,贺朝蹲在地上笑着说话,眼底却是冷的。

 

他知道谢俞最近都在忙些什么,他在想办法,把仙骨还给他的办法,让他活下去的办法。贺朝并不在乎,他要谢俞活着,他们好好地度过剩下的时间。每一世都是贺朝看着谢俞死去而无能为力,这次换谢俞来陪他了。只不过——

 

左手按在胸口,仔细地听。

 

他好像……就快感觉不到心跳了。

 

·

 

注:

 

*出处:月老灵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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