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非线性燃烧
By.火锅旅行
*灵感及部分设定源自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
*
白色罐子快掉下来了。
宋晴岚闻言低头查看灶台，转身时手肘不小心碰到了盖子。
几秒种后，三只猫循声赶来厨房，围着地板上的白色罐子观察。季雨时笑着摇摇头，示意宋晴岚继续煎蛋，然后招招手让家政机器人来处理了这一小摊残局。
白色罐子被稳当地放在灶台上，季雨时听见小锅里发出令人心安的煮水声。
*
迟了。
季雨时靠在树干后默数。
心跳二百一十九次，树叶落下三十八片，响起九声枪。
从树干后冲出，扣动扳机，借开枪的后坐力顺势退到另一棵树下。季雨时觉得他甚至能数清钻石鸟枪口溅射开的火星，一切都和记忆中的分毫无差。
可还是迟了。
不属于七队的子弹会在三秒后直射进不远处高塔的指挥中心。
数据崩溃，“世界”重启。
【检测到任务失败！！！】
【检测到任务失败！！！】
【正在重启“世界”，请稍后。】
熟悉的语音响起，时间倒流回原点。
【重启次数剩余：0】
宋晴岚叹了一口气。
这已经是第九次失败了——第十次重启。
“天穹”史上还没有哪一支队伍能够以全胜的成绩光荣退伍，现在看来纵然是他们曾以优异成绩完成过S级任务的七队也难逃这条黑色定律。
这次他们接受委派的是一项对抗性的A级任务，目标是以最快速度率先打爆指挥中心，使目前控制着这一空间的程序崩溃。
对抗性，顾名思义，在这项任务的空间中存在着一支“天穹“档案里从未有过记录的小队，因其极大的不确定性被管委会统一命定为“A”级。拿现在社会的热潮作比，大概相当于开盲盒，有的装备精良，有的可能只是一群放鞭炮的小学生，但很不幸，七队遇到的显然是前者。
确切地说，他们遇到的是加强版的前者。
对面有什么装备、有几个人，这些问题他们都答不上来，若是非要下一个定论的话，宋晴岚会说：很强。
第一次。他们的越野车一入丛林就转了向，路都没蹚清楚，只听一声枪响，指挥中心应声而爆。“世界”重启。
第二次。他们以最快速度登上了重启点旁的高楼，对准指挥中心发射小型导弹，却看见高塔在他们的小型导弹击中的前一刻骤然崩塌。“世界”重启。
第三次。宋晴岚把队伍分成两队，由季雨时领着李纯和段文进丛林探索，查找早于小型导弹击穿指挥中心的那颗子弹，和近距离攻击指挥中心的机会。可还是由于对丛林内部不够熟悉，他们在接近高塔的路上耽误了太多时间，尚未从林间窥见高塔之下的一丁点痕迹，就听到远处爆炸的声音。“世界”重启。
第四次。他们找到了从入口通向高塔的路，速度快了不少，可还是赶不上拦截那颗子弹。“世界”重启。
第五次。速度再次加快，却还是慢了一步。子弹从眼前飞过，想开枪阻截时早已经来不及了，高塔被未知小队摧毁。“世界”重启。
第六次。速度再度提升。这回赶到高塔下没有见到未知小队子弹飞过的轨迹，季雨时算算时间来不及，草草抬手开了一枪，没瞄准，指挥中心最终还是被未知小队击爆。“世界”重启。
第七次。出发前季雨时简单向宋晴岚交代了这几次重启他们的判断：应该是有狙击手躲在某棵树间，以一种极刁钻的角度向高塔指挥中心发射高强度子弹。据他的计算，高楼上的小型导弹很难快于子弹抵达，所以最有把握的方式便是通过同一角度发射子弹，在短距离内削弱未知小队子弹的强度——起码使之不足以抵达指挥中心的高度。分析间高塔崩塌，世界重启。
第八次。季雨时直奔目的地发射子弹，倚在树干后等时机，数过二百一十九次心跳、三十八片树叶、九声枪，才从树干后冲出、开枪。迟了。“世界”重启。
第九次。还是迟了。“世界”重启。
第十次。
【星元1389年，1月】
【1389.1.28 19:08:09】
【当前坐标23゜E，15゜N，未知丛林】
【任务目标：精准把控时间，先于未知小队击爆高塔控制中心。任务级别：A级。】
清风和他们第一次抵达时一样地吹拂着茂盛的丛林，绿海旺得漫无边际。
“全体均按第九次重启的位置站定。”宋晴岚低声骂了一句，“再不成功真能在这儿当导游了。”
季雨时把钻石鸟别在腿上，忽然被拉住了手腕。他回头与宋晴岚对视，挑了挑眉，表示询问。宋晴岚却始终用一种不辨情绪的眼神盯着他，似乎要望穿他的眼。某一瞬间，季雨时读懂这其中的不安，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盖在他手腕上的掌心冒出细密的汗珠，看似无波的眼底满是因最后一次重启荡开的涟漪。
他反握上宋晴岚的手：“这次会成功的。”
宋晴岚一怔。
“别问我为什么，宋晴岚。”季雨时反复念道，“这次会成功的。”
说罢便往丛林深处去了。
“世界”重启，属于这里的一切都会更新，季雨时前前后后能休息的时间兴许只有重启时数据加载、坐在胶囊仓的片刻时间。持续高强度的快跑即使是接受过专业培训的兵种也很难吃得消，何况开始时和宋晴岚的交流耽误了一些时间，季雨时只能不顾两双腿死活似的提速、再提速。前行间不小心被林间枝叶划伤了脸，汗渍浸过伤口，蛰得他直吸凉气。
他全身上下没有可以计时的工具，赶路时只能凭感觉，估摸着没晚上几秒；躲在树后默数开枪时机时，只能凭借记忆里可以提供时间信息的物件读秒：数心跳，二百一十九次；数落叶，三十八片；数枪响，九声。
然后从树干后冲出，扣动扳机，借开枪的后坐力顺势退到另一棵树下。
这一回，属于另一支未知小队的子弹几乎接踵而至。季雨时射出的子弹尚未飞远，相当于直接堵上了后一颗子弹的路，他听到金属相撞的声响，随后落入草丛不见，几毫秒后，小型导弹撞上指挥中心透蓝光的玻璃幕墙，炸开无数碎片。
数据由七队摧毁，程序崩溃，任务完成。
川流不息的时间穿过身体，季雨时觉得他终其一生都是在寻找一个能够自洽的答案。
现在他找到了。
*
记忆是时间的混合物，当你看见了未来时，未来是否还能称得上“未来”？
那已经发生的，究竟是“过去”还是什么？
季雨时花了很长时间弄明白，他脑海里时常浮现出场景不是思维脱线，而是超忆症给大脑带来的副作用：预见未来。
成年后季雨时为了了解超忆症，不单单去宁城图书馆找过专家学者的研究书籍，还看了不少与“过去”“未来”相关的文娱作品。那些作品里“预言”往往被当作至高的能力，甚至被神化、魔化，好像在期末考试前拿到了答案，可以助力改写未来定稿的最终版，人们皆大欢喜。
在预见下一个任务的九次失败时，季雨时曾幻想过和许多作品主角一样，直接改变故事的走向和结局。
现实总不尽然，毕竟答案写着“仅供参考”，答题卡会涂串行。
第一次。他们刚进入一个新的空间，他不可能要求全队前往一个安全性未知的区域，于是只好坐在越野车上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在丛林中乱转。
第二次。对丛林的探索程度仍旧不够，时间紧迫，他只能建议先占据高地开火，于是冲上重启点旁的高楼架发射器。
第三次。宋晴岚根据作战经验把七队分为两组，季雨时终于能进入丛林，寻觅他前不久所预见的正确地点。但由于“预言”只能获取结果，短短两次更不足以探清这片松涛如海的丛林内部的错综关系，途中绕了两三次路，必定无法赶上。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九次重启，他每次都在试用不同的方式达到“改变结局”的效果。可偏偏又是这些想要改变结局的选择，造成了九次失败和一个并未改变的结局。
他曾想：学会与“过去”和平相处他用了二十多年，那接受他的“未来”呢？似乎遥不可及。
而九次重启所昭示的事实是：世界线总会收束的，他是他未来的缔造者。
命运是很难理解的。明知自己被因果限制着，仍旧像一道受到介质折射而弯曲的光，笔直地追随目标点而去。
往前想想，可能预见未来早有端倪——从出生起，每个人就知晓必然死亡的结局，一生中自由意志做出的每个选择，都不过是朝着坟墓更进一步。
而季雨时会说：我将完成我预定的悲剧。
*
原先只是能看见执行任务之类大事的结局，后来可预见的时间尺度不断缩小缩小，到完成下一个A级任务、提交的休假材料终于被天穹批准时，季雨时看到的已经是几分钟乃至几秒钟外的事了。
下一步往哪迈、下一句说什么、下一眼看到什么……未来尽数铺在眼前。
一时间他的今生像根正经历非线性燃烧的香烟，烟头和滤嘴同时燃烧。过去是灰烬，未来同样成灰；经历过去的同时，未来似乎也被触发了。一生都藏在这根烟落下的灰烬中了。
*
休假时间不长，季雨时就没再往宁城跑，只给季旻越打电话说了最近的情况，让季教授放心，并如期被他哥气急败坏地拆穿，说他就是想和男朋友同居而已。季旻越这话不算错，季雨时也的确有这心思，毕竟他已经趁着上次的假把日常物件——尤其是猫的——搬得七七八八了。
双人床会迎来第二个枕头，空荡的书房里会堆满季雨时的书和教案，中间那间猫房间会支起猫爬架。生命是一张暂时还写不完的纸，正有条不紊地勾画过to do list的每个待办项。
季雨时知道自己会在to do list上写：吃早餐。
先前在宁城时经常碰上昼夜不分的情况，有点时间就逮来工作了，早午晚餐往往很难算清楚。放假时候生活更不规律，季雨时有时觉得二十几年来他正常坐在餐桌前吃早饭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宋晴岚听说这个情况后深觉宁城之剥削压榨，主动肩负起季雨时的早餐任务，顶替了家政机器人。
每个早晨都像一个早晨。起床、洗漱、坐到餐桌前，宋晴岚进厨房做早餐，季雨时撑着脸看他的背影。
他会提前知道早餐的内容，并深知其不可更改，却还是乐此不疲地做出如所预见那样的干预，像是在履行命运的职责，把“未来”变成“现在”，同时以期哪天时间真的出现差错，好让他看看平行时空的另一条故事线。
可惜时间永远不存在差错地客观运行着，他只能走未来的必经之路，提醒着：白色罐子快掉下来了。
宋晴岚会在转身查看灶台时碰倒罐子。
几秒钟后三只猫会闻声赶来围观倒在地板上的罐子和粉末，他会招招手让家政机器人处理残局。
白色罐子会被重新放回灶台上，他会听见小锅里发出令人心安的煮水声。
——然后因为这出小插曲，吃到一个煎糊了的鸡蛋。
今早他必须接受一个煎糊了的鸡蛋，一如他无法改变任务的九次失败。一切皆有期限，一切终会完成，岁月之书铺在眼前，他只能读即将阅读的页数。
不久之后他就要翻开有关死亡的未来，知晓那时候他会站在消毒水弥漫的白色走廊上，体味莫大悲哀所割下的生命中的一部分；而此刻宋晴岚正在处理粘在锅底的蛋渍，会在察觉到身后季雨时的视线后头也不回地问一句“怎么了”。他会笑着摇头，然后同记忆里一般开口，说没什么，时间好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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